这声音淡淡如水,并未着力,但响在这夜深人静的野外,却恰倒好处地能让每一个字都被听得清清楚楚,字里行间更是带有隐隐森冷的坚硬感,几乎就在这同一时间,向游宫突然猛地一把抓住季玄婴的肩头,疾速飘退,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雪白纤长的手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径直抓向二人,那只手好似带有某种奇异的力量,无孔不入,封锁了四面八方,那只小巧洁白的手掌极美,如同一瓣细腻无瑕的雪莲,姿势亦是曼妙无比,然而此刻却只让人心中生出无穷的颤栗,在向游宫不甘的苦涩眼神中,五根玉指势不可挡,轻轻扣住了季玄婴的手臂,下一刻,陡然间天旋地转,季玄婴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已经被一股无可违抗的力量高高抛起,但落在地上时,却摔得并不重,只是略有些震荡,但整个身体却已丝毫动弹不得,连一根手指也不行,而这时不远处的向游宫已与一道青色身影交上了手,两人眨眼间就已来到水上,向游宫厉叱一声,右拳已重重击出,然而这一拳之下,对方亦是同样以拳相迎,在双拳接触的瞬间,向游宫只觉得仿佛被一座山正面砸中,全身的血液顿时因为巨大的震荡而几乎沸腾起来,气血翻涌,尤其右拳几乎失去了知觉,不知疼痛,但他此时又岂会退避,当下袖里剑灵蛇般蹿出,瞬时剑光纵横!
但这一切却诡异地仿佛投入死水当中的石子,并没有激起丝毫涟漪,一切都好象被黑暗悄无声息地一口吞噬,当季玄婴再次看清了视野中的画面时,只见向游宫单膝跪于岸边,一手撑地,对面,一个身形笔挺纤细的人影正站在十几丈外,黑色的长发在风中轻轻扬起,清美如月神一般的容颜上,殷红的双眸深深望向这里,嘴角微勾,如此清丽之极的相貌,本该有柔软妩媚之气,然而那一双深寂眼睛里散发的冷光,却令人根本无法生出半点邪念,他站在那里,就仿佛站在云端之上,俯瞰众生,那深邃冰冷的目光,好似深不见底的死渊,能够吞噬一切,这一刻,季玄婴心头突地一冷,好似心脏被锋利的冰锥深深抵住,冷意森森入骨。
师映川的目光淡淡扫去,其中似乎并无锋芒,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愤怒的样子,反而是毫不在意的淡然,他甚至笑了笑,只不过这笑容于他而言,无非是一种表情罢了,与喜怒哀乐无关,一时间师映川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如同瀑布般散下的黑发,这个动作本该带有女性的脂粉气,但此时此地,由他做来,却给人一种诡异又惊骇的恐怖之感,此时师映川似乎并没有对人说话的想法,只是自言自语地道:“……看来本座这些年来是有些太宽容了,以至于很多人已经忘了本座是一个脾气并不好的人,所以才敢当面打本座的脸,是么?”
言及至此,师映川原本平静的目光徒然一利,犹如无数剑气爆发,寒光凛冽,他看向不远处正缓缓站起身来的向游宫,冷漠道:“你我少年时期结识,虽然不像我与白照巫之间那样友情深厚,但我也视你为友,然而如今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情,难道这就是对待朋友的规矩?向游宫,我知道你爱慕季玄婴,但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有分寸的人,所以从前即使在季玄婴还是我的平君的时候,我也并不阻拦你与他交好,然而现在,你却分明已经越过了我的底线。”
夜色深沉,淡银色的月光笼罩一切,润物无声,师映川置身于清风中,纤细的身子笼罩在长袍下,衣袂飘飘,不知怎的,看着他的身影,却仿佛是有些孤寂之意,而那说话时的声音于平和之中偏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慑人气势,这时向游宫却忽然笑了笑,既而深吸一口气,满头黑发却是突然崩断了发带,四散飞扬,整个人的气势突然上涨,他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丝毫不能动弹的季玄婴,表情瞬间变得很是复杂,当他确定对方并没有受伤之后,这才收回视线,对师映川道:“不错,我的做法的确令人不齿,但有些事,终究是不能不做的。”向游宫说到这里,语气忽然又一软,道:“纵然他有不对之处,但毕竟与你有过夫妻之情,又为你生下两个儿子,帝君又何必如此为难他?以宗师之身,却被禁锢修为,行奴仆之事,又时常身受羞辱折磨,这未免有些过分了。”
师映川闻言,蓦然哈哈大笑,他伸手一指向游宫,冷笑道:“过分?此人对我所做之事,即便用性命也是偿还不起,向游宫,你可知道,因为你这一己之私,救人之举,会给自己招来什么样的下场!莫非真的以为本座不杀人么!”向游宫神色平静如水,未有丝毫后悔畏惧之态,又或者并不在意,负手徐徐只道:“我既然做了,自然就有承担任何后果的准备……他是我的知音人,我平生最开心的时光,就是与他相处的时候,也仅他一人而已,所以,纵然不能琴瑟相谐,我也不能看他沦落苦海而无动于衷。”师映川目色幽幽如鬼火,双手交叉搭在小腹前,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个月光下平静的男子,淡淡讥讽道:“这个人,永远只爱他自己,或者,再加上一个我?至于对你向游宫,他绝对不会有情爱之意,而你为了一个根本对你没有丝毫情意的人,甘愿冒险,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整个武帝城作赌,值得吗?!”
“……这与值得与否无关,我想这样做,便做了。”向游宫神色平静,别有一番静谧安详之意,只听他喃喃低吟道:“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如此轻声说着,然后他就看着师映川,露出一丝安然的微笑:“至于武帝城,有白照巫在,以帝君与他的交情,我知道帝君必不会迁怒。”师映川冷冷一嗤:“愚不可及。”向游宫坦然一笑:“也许罢。这其中滋味,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的。”师映川表情木然,道:“既然如此,我成全你。”
话音方落,刹那间,突然就有万千掌影绽放,雪白的掌影交织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网,以排山倒海之势兜头罩来!师映川犹如鬼魅一般,身形之快,在原地都留下了残影,说时迟那时快,向游宫长啸一声,无数剑光自他指尖迸发,整个人已是人剑合一,团身迎上!师映川见此情景,不怒反笑,十指猛地交扣,将掌影揽住,优雅收拢在一起,却是紧接着狠狠斩出!
这场战斗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也就是一会儿的工夫,一切就重新归于寂静,师映川线条优美的菱唇微微向下轻扯,显示出那极其强势的性情,仿佛天生就是一个征服者,此刻他神色从容,方才还有些戾气的冷漠表情也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好象月光一般自然随和的淡淡平静,袖中洁白的指尖正往下滴着血,他看着不远处衣衫染血面容微黯的男子,抬手将指尖上沾着的鲜血轻轻舔去,蹙眉道:“你身为宗师,即使晋升时间不久,也不该如此不济……”说着,目光一转,移向仍然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的季玄婴,眼中就有了几分了然,似笑非笑地道:“原来如此,是因为担心波及到他么,真是个多情种子。”
眼下季玄婴修为被禁锢,没有半点自保的能力,甚至不能动弹,而身为宗师的向游宫与作为大劫宗师的师映川之间的战斗,只要有哪怕一点波及到季玄婴,就会轻而易举地将其抹去,于是向游宫只能在一面竭力战斗之余,一面还要分心将两人的战斗余波及时挡住,护得季玄婴平安,如此一来,他在原本就具有压倒性力量的师映川面前,又能支撑多久?
此时向游宫半跪于地,半边身体已经被鲜血染红,胸前衣衫破碎,露出五个血洞,鲜血正向外汩汩涌出,他的大半个身子已经麻木,完全失去了知觉,眼下已经没有了再战之力,但他对于这一切仿佛浑然不觉一般,只轻轻咳嗽着,顾不得擦去嘴角溢出的鲜血,眼睛望向仅仅只有几步之遥的季玄婴,苦笑一下,温言道:“玄婴,我已是尽了力了,只可惜天意弄人,终究还是功败垂成……”季玄婴躺在地上,只有眼睛和嘴还能动,但即使处于这种境地,他也依然还是面色平静,其凉如雪,淡淡回应道:“我已承你之情,你尽力了,是我连累你。”
向游宫微微一笑,突然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这时师映川已迈步走了过来,站在向游宫面前,向游宫神色镇静,并无悔恨之态,似乎不太在意自己到底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师映川微微眯起眼,突然间五指一探,重重拍下,顿时只听一声闷哼,向游宫已然晕厥过去,师映川面沉如水,看也不看向游宫一眼,径直走到季玄婴面前,他蹲下来,伸手抚摩着季玄婴的脸颊,清冷而笑,道:“很不错,玄婴,居然能诱得向游宫这样的人不惜为你出生入死……不,不对,这样的本事,应该是唐王温沉阳的手笔,是不是,二弟?”季玄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躺着,师映川也不以为意,只漠然道:“都在与我作对……这世上的人,就没有一个省心的。”说着,提起季玄婴,又将昏迷的向游宫也挟了起来,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此夜,师倾涯房中灯火未熄,少年披着一件单衣,手捧一卷书,却没看进去,只在灯下出神,直到忽然有一声烛花爆裂的微响发出,他才一下回过神来,这时却发现腹中饥饿,便召了下人进来,命其去取些吃食,趁这空暇,师倾涯索性又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走出屋子,却见廊下有人正倚着朱红的柱子,心不在焉地抬头望着天空,师倾涯微微一怔,就上前道:“都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一回头,面容清秀,却是千穆,大司马千醉雪乃是其伯父,因此千穆在帝宫之中自有落脚之地,倒是可以时常与师倾涯见面,此时这眉宇间已褪去几分青涩的少年看着师倾涯,便微微一笑,仿佛闲话家常似地随意道:“我睡不着,所以就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你这里了,有心与你说话,但又怕时辰太晚,打扰你休息。”
师倾涯摇了摇头,将身上披着的单衣穿好,有些意兴阑珊地道:“我也没睡,正看着书……如此,随我进来罢,我刚刚让人去取些吃食,正好我也睡不着,不如你我下几盘棋,用些点心。”千穆自然没有异议,两人便一起进去,这时下人已送来了几样精美糕点,两个少年摆开棋局,边吃边对弈起来,不过千穆是个心思敏锐之人,很快就觉得今夜的师倾涯似乎有所不同,对方虽然看起来与平日里一样沉静自如,但细心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好象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甚至几近忐忑,千穆迟疑了一下,便停了手中欲落的棋子,道:“我看你似乎心神不宁,是有什么事么?”师倾涯闻言,顿时一愣,旋即就整理了一下心情,这才淡淡道:“没什么。”千穆见他不愿说,也就不便多言,正打算岔开这话题,却突然只听有下人在外急声道:“帝君驾临,还请公子速速出迎!”
千穆顿时面露惊愕之色,这都已经是下半夜了,那人莫名其妙地来这里做什么?不知怎的,这令他突然就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当下却见师倾涯神色微变,缓缓站起身来,垂下眼睑说道:“阿穆,你先回去罢,我去迎父亲。”千穆几乎想也不想地就道:“我陪你。”话音方落,只听房门‘砰’地一声被人猛地踹开,一个纤细身影径直而入,玉面含霜,凤眼生威,不是师映川还是哪个?这突如其来的惊变令室内二人俱是一震,千穆虽然惊愕,但反应极快,已行礼道:“见过帝君。”来人面色如水,看不出喜怒,这时师倾涯也已躬身一礼,道:“这么晚了,父亲怎么来了?若有事,只命人召儿子过去就是了。”师映川深深刮了少年一眼,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却是忽然就露出了一丝冷冰冰的笑容,仿佛是斟字酌句地道:“……二郎,好叫你知道,方才你爹与人潜逃,为父费了些力气,才将他二人擒拿回来。”
师倾涯顿时面色微变,一旁千穆亦是愕然变色,师映川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旋即淡淡一哂,说话的口气虽然还算是平静,然而那冰冷的语调却让人本能地感到不寒而栗,只道:“向游宫私自潜入帝宫,二郎我儿,你莫非就没有话要对为父说么?”
师映川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说话的口吻也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声音也还算温和,然而对于师倾涯来说,却字字句句都撞在心头,撞得他胸口憋闷无比,这时师映川已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肩,面上依旧平平,可那眼神却阴沉得怕人,只道:“告诉我,这里面有没有你插手?我回宫之后,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当然,如果真有你参与,向游宫也是不会说出来的,不过,宫中各方人员分布巡查是何等缜密仔细,又有高手坐镇其中,纵然向游宫诱以重利收买,且动用暗中的关系,只怕也是难以顺利成事,想要做到把握最大,终须有宫内的重要人物在这其中提供方便,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很多,而这些人当中,有理由也有胆量参与此事的,只有你。”
师映川徐徐说着,又定定地看了儿子半晌,才继续以平淡的口吻道:“好孩子,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为父现在只是猜测,不过,相信只要查下去的话,最终一定会有结论……那么,现在告诉我,你与此事,究竟有无关联?”
面对父亲的诘问,师倾涯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否认,但看着师映川那双冰冷猩红的眼眸,师倾涯终于没有辩解,而是微微低下了头,面无表情地沉默了片刻,既而艰涩道:“……是。”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已重重抽在了师倾涯脸上!师映川并未收力,这一巴掌结结实实甩下去,顿时就将师倾涯打得倒飞出去,撞在墙壁上,嘴里立刻流出血来,一旁千穆见此情景,大惊之下,当即就抢上前去,将几乎被打得闭过气去的师倾涯一把抱住,紧张急道:“倾涯?”不远处师映川却已将腰间绦带扯下,拿在手里,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看着正在千穆怀中缓缓睁开眼睛的师倾涯,声色俱厉地道:“混帐东西,小小年纪,倒学得吃里爬外起来!”说话间,一双赤眸已如同冰湖一般,汹涌着无限寒意,咬牙道:“你给我好好听着!孽子,你平日里胡闹也就罢了,无非是孩童心性,谁没有过?只是你这次实在是心太大了,胆子包了天,弄鬼居然弄到你老子头上来!我师映川教出你这样的儿子,真该一头碰死!”
言罢,右手突然一甩,只听‘啪!’地一声响,一条青影已狠狠抽中了师倾涯肩头,却是师映川手中攥着的那条腰带,这带子是系腰的,本是柔软织物,打在幼童身上都是无妨,但此时在师映川手里,被他内力纵贯,比起牛筋鞭子也是不遑多让,尤其他运力之巧,生生打破了师倾涯的护体真气,顿时抽得衣衫开裂,白皙的肩头立刻皮开肉绽,师倾涯闷哼一声,身子微一摇晃,不禁吃痛皱眉,师映川犹自不解气,指着师倾涯冷笑道:“本座有今日局面,是血里火里用性命打拼出来,偏偏你这不肖畜生,却串通了外人来谋算亲父,这种事传扬出去,旁人会作何感想?这次能串通外人打我的脸,下回是不是就要弑父篡权了?嗯?”
这话说得太重,为人子女的,万万承担不起,师倾涯忍着疼痛跪下,哑声道:“儿子知道此举不妥,但阿父怀胎十月生下儿子,儿子总要报答,阿父在此为奴为仆,不得自由,堂堂大宗师,落得这般下场,儿子实在不忍,有心救阿父脱困,即便违背父亲,也顾不得了!”
“还敢顶嘴!”师映川怒极反笑,又是一鞭狠狠抽出,这下打中了师倾涯的前胸,又是一道血痕,师映川面色阴沉,冷冷看着少年,道:“你这孽障虽非我亲手抚育,却也一向待你疼爱,结果你就是这样报答我!混帐东西,莫非以为是我血脉,就有恃无恐起来?莫要忘了我还有你大哥,就算没了你也照样有儿子!”言罢,看也不看师倾涯一眼,抬手又是一鞭!但这一下并没有打在师倾涯身上,却是千穆眼疾手快地挡在前面,从耳根到脖颈被打得皮开肉绽,但千穆却仿佛恍然不觉,只紧紧护住身后少年,急声道:“请帝君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