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映川不置可否,正值此时,季平琰与梵劫心带着纪桃过来了,原本师映川回来,季平琰要去请安,但他知道师映川应该会来看孩子,便直接带着一家人来了花浅眉这里,当下行了礼,道:“父亲这段日子随大军在外,实是辛苦了。”
师映川点点头道:“看你气色还不错,本座也就放心了。”又将目光转到梵劫心身上,梵劫心之前有了身孕,但后来不慎流产,一直郁郁寡欢,时间长了才渐渐恢复过来,眼下师映川见他精神面貌还好,便知道他已经差不多从阴影当中走出来,便道:“劫心,看来你的身子已经调养好了。”梵劫心微微欠身,并不看男子,只心平气和地说道:“早已经大好了。”师映川嗯了一声,道:“这就好。你和平琰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不要多想。”一面说,一面已弯腰抱起了纪桃,笑道:“香雪海,想不想祖父?”
纪桃咯咯笑着,脆声道:“香雪海想祖父了!”花浅眉在一旁抱着师灵修,笑吟吟地道:“大公子来得正巧,夫君刚刚给大公子这兄弟取了名字,叫作灵修。”季平琰的脸上有了些舒缓,温言道:“灵修……这名字不错。”他虽与师灵修是同父异母,但毕竟是手足兄弟,况且年纪又相差这么多,作为大哥,确实就有了一种长兄如父的感觉,对这个幼弟很是喜欢,只不过花浅眉虽然嫁了他父亲师映川,名义上是他的母亲,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况且看起来又是年轻貌美,而他又早已成年,连孩子都有了,总有些不便,若是频繁来此,终是不妥,因此也不好总来探望幼弟,而皇皇碧鸟虽然与花浅眉是一样的身份,同时也是看起来年轻美貌,与他又没有血缘,但皇皇碧鸟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两人感情自然不同,与母子区别不大,双方再怎么亲近,来往密切,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
师映川并没有在花浅眉这里待太久,尽管出于一些原因致使他并不会拆穿师灵修并非自己骨肉的事实,但作为一个男人,要在这种情况下还长时间地演戏,也委实强人所难了些,至于其他人是否会发现师灵修不是自己的骨肉,这个问题师映川并不担心,毕竟知道纪氏男子这个秘密的人只是寥寥,更何况知情者也不会闲来无事去刻意检查师灵修的耳朵,那样隐蔽的所在,也很难有人注意到那里,没人会怀疑花浅眉的贞洁,因为在有了师映川这样的丈夫之后,谁会还与其他男人私通?根本不可能。
闲话少叙,且说天波国覆灭后,大周在这场持续多年的战争中终于开始显露出压倒性的优势,张开狰狞的獠牙,当年天下大争,龙蛇并起,但时至如今,大周已占据天下十之近七,这已经是基本没有人能够逆转的大势了,天下谁还能与其争锋?万绝盟方面已经收缩势力范围,联盟之内不少势力开始暗中与大周接触,然而此时大周已不再接受这样的投诚,毕竟战到这个地步,那都是真正的根系深固之辈,这样的,已经不在受降之列,待到后来,万绝盟派出使者,提出与大周以南北为界限,划江而治,被大周方面断然拒绝。
初春,料峭尚存。
月光如水,金黄灿烂,大船之上,灯火通明。
船舱内,一青一蓝两个身影对坐着,两人都是形容出众,气度非凡,一个是白缘,另一个则是季玄婴的同门师兄凤沉舟,千醉雪当初叛离宗门之后,就由他接任了掌律大司座一职,此次两人乃是低调前往摇光城,并未大张旗鼓,前时万绝盟派出使者正式到大周提出划江而治的建议,被拒绝之后,这次便由不但与师映川渊源匪浅,且生母出身大周皇室的白缘出面。
凤沉舟提起酒壶,斟了两杯,自己拿起一杯,另一杯推到白缘面前,道:“现在马上就要到了摇光城,我二人此次来大周游说,不知白莲坛可有把握?”白缘拿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美酒入喉,滋味醇绵,的确不可多得,然而心中却是无味,淡淡叹道:“也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说着,低头看着空杯,过了片刻,才满怀感触地说道:“还记得当年去大宛镇接他,带他回宗,那时他才四岁,一晃眼,已是过去几十年了,当年的幼童已经成长为天下第一人,成就无上武道,可惜却不是我辈中人……莲座曾与我说过,当初泰元帝大展宏图,统一天下,早晚要将天下宗门的传承断绝,因此当时的二代宗正便以身合道,以情动之,终于将泰元帝一生大业覆灭殆尽,自己也借此成就太上忘情大圆满之境……”白缘说到这里,说到这里,不由得心生寒意,顿了一顿,才又说着:“前尘旧事尚不得解,偏偏这一世又是恩怨深重,就算是心宽似海,只怕也不可能放下,说实话,我们这次来,我委实没有半点把握。”
白缘说完,垂下眼帘,看着只余残酒的杯底,心里千般滋味最终化为一道无声的叹息,对面凤沉舟默默听着,一时间亦是心下冷意森森,然而就在这时,两人几乎同时心中一动,既而互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外之色,当下就一起出了船舱,如此二人并立,看着远处,只见一条画舫在夜色中徐徐驶近,船头有一人正负手而立,虽然隔得还远,但以两人的目力,却看得清楚,顿时心下微微一震,就见船头那男子一身紫衣,翩然出尘,月光在衣上折射出隐约的柔光,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度,虽然就在视野之内,却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以白缘和凤沉舟的修为,能够感应到这画舫上还有几道微弱气息,并不强大,差不多只是粗通武艺的样子,想来应该不过是寥寥几个下人而已,并没有任何保卫力量,然而这又如何,时至今日,即便天下之大,又有谁能刺杀得了这紫衣人?
月光下,男子面色莹白,目光淡然,最醒目的是那一双眼,白色的眼白,殷红的瞳孔,原本这样势必会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但此刻那目光明净不带任何杂质,没有正义,也不存在邪恶,就是纯粹的澄澈,如此之美,与别不同,眸中微微迷离,似包藏着一片无尽的梦境,当年千醉雪与季玄婴跟男子结为眷侣,凤沉舟与二者既是同门师兄弟,自然也是与男子有些交情的,那时男子还是少年,翩然出尘,才色双绝,但时隔多年再遇,变化之大,与从前再无多少相似之处,仿佛洗尽铅华,终见本心,当年的倜傥少年,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之事已是把握在手,纵然再桀骜出众的人物,在此人面前,也不由得生出心折之感,一时间凤沉舟心头沉甸甸的,只觉得无尽阴云在胸腔中挥之不去。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画舫就已经来到了眼前,白缘目光幽幽,静静地看着对方,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良久,他眼眸变得极为幽深,满是缅怀,就摇头叹息道:“今日相见,前尘种种如同梦境一般,我已不知道究竟应该仍然称你为‘映川’,还是应该称一声‘教主’。”
师映川听完,微笑一下,却抬头看了看天空,温声说道:“今夜月色,真真动人……想当年在大光明峰上的时候,时常会与师兄在这样的月色下,尽情饮酒笑谈。”
他没有自称‘本座’,显然就还是念着当初情分,也是表态,白缘心中一叹,眼神倏地变得复杂,就说着:“既然如此,这般月色,船上又有酒,映川,上来一叙罢。”
半盏茶的工夫后,船舱内多点了几支蜡烛,照得连角落里都已没有半点阴影,师映川喝了一口酒,面上忽然就露出一丝追忆之色,这酒让人想起从前,有一种苦涩的欢乐,又或是平静的落寞,世事如此,任谁也不可改变,他忽然笑了起来,精致的双眉也微微轻挑,衬着鲜红的眼眸,极是美丽,道:“这是大光明峰的‘青莲烧’……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喝过了。”
听着师映川这平和恬淡的话语,白缘袖中的手指微微一颤,呼吸也顿了片刻,因为他很清楚地捕捉到了师映川在那一瞬间所流露出的情感波动,那是难以描述的落寞与感怀,白缘心中一动,就有了几分希冀,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与凤司座这次来……”
“师兄不必说了,我都知道。”师映川轻描淡写地道,他为自己续上酒,这一刻,他似乎成为了整个天地的中心,有着君临天下的气度,他喝了一口酒,微笑起来,但即使面带微笑,也给人一种若有若无的冷冰冰的感觉,仿佛如今在他眼里,看任何人与事都是高高在上地俯视,这并非故意,而是经历了无数风雨洗练,到现在本质彻底呈现的缘故,就听他说道:“……划江而治,这种事,大周不会接受。”
话音方落,对面凤沉舟已开口道:“如今大周固然占据上风,但教主不要忘了,天下战乱多年,人口锐减,许多地方已经民生凋敝,更有甚者,一部分已成死域,疮痍遍地,百姓对此早已厌倦,若是继续交战下去,到最后,即便教主一方取得最终胜利,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大伤元气的天下,又有何益处?不如及早停战,也好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事到如今,何必还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师映川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笑声很冷,也很锋利,他两根晶莹如玉的手指拈着酒杯,嘴角含笑,大有世间万事舍我其谁的气概的同时,又决不会因此而失去睿智冷静之心,一时间师映川望着面前二人,脸色看不出有任何变化,只道:“心软之人,不成大事,我师映川岂是悲天悯人之辈?时至今日,我岂能容得万绝盟以此争得喘息之机,就算天下再死亿万人,我也决不迟疑,务必要将一切抵抗之人连根拔起,我当然知道要做到这一点势必要付出很大代价,但那又如何,万绝盟到如今就快要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想要与我谈条件,不知道这时,你们又有什么足够的本钱?”
师映川说着,脸上平静,轻轻弹了弹晶莹的指甲,继续说道:“至于说到天下生灵涂炭,呵呵,我这样的人为了自己的理想,踏过不计其数的尸骨走向前方,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作为弱者,只能因为上位者的需要而被随时牺牲、践踏,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弱者的悲哀,这只能怪他们太弱,不强大,否则就不是这样身不由己的命运了,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努力去追求力量和权势的原因,不是么?”
师映川冷笑说着,顿了一顿,却又表情瞬间恢复如常,他淡淡道:“话说回来,当年赵青主为了证道,为了宗门,可以牺牲自己来诱使泰元帝走上不归路,那么如今,却不知连江楼肯不肯再把自己舍出来?”
这一番话说出,白缘与凤沉舟都是变色,两人看着面前平静到甚至冷酷的男子,心情说不出地复杂,尤其白缘,看着对方的表现,只觉得有些陌生,他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暴露了此时心情的不平静,最终语气艰涩地道:“你的意思……”师映川眼中一片沉稳,那是手握乾坤的安然宁定,反问道:“我的意思难道不是已经很明显了么?”眼中猩红的颜色就像是血色的乌云蒙蔽了天空一般,占据了整个眼瞳,男子微微而笑,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字一句都震骇人心:“……把连江楼献出来,我要他身穿女子嫁衣,不得动用轻身功夫,一路凭双脚走来摇光城,来到我面前,匍匐在我脚下,任我玩弄,做我师映川的暖床男妾,终生不得解脱!”
此时白缘与凤沉舟已是面色铁青,同时又心中发寒,师映川此言,分明是辱人之极,将连江楼定位于下贱玩物的角色上,连江楼乃是堂堂一宗之主,怎么可能如此行事?这是甚至比生死还要重的事,真要是这样做了,整个万绝盟还有什么脸面可言?断法宗千百年的清名还要不要了?名声彻底臭了!一时间两人尽管极力压制,但手掌还是无意识地紧握,指甲几乎陷进了掌心,半晌,白缘长叹一声,面色寂然,道:“映川,你就这么恨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