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勾辰面上神情莫测,犹如一缕轻烟般溶入到夜色之中,模糊不清,他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朕不会杀你,你是朕的幼弟,朕是你的兄长,母妃临终前,曾经嘱咐朕一定要好好照顾你,朕一直都记得,所以平时无论你犯了什么错,朕都可以一笑置之,并不追究,然而……”
身着九龙华服的大周皇帝慢慢站起身来,此时此刻,再难从这个一国之君的脸上找到半点温情:“然而朕既然是大周天子,就是万事以社稷为重,为此,可以抛弃很多东西,更何况兄弟之情!”话音方落,已扬声道:“……来人!”很快,两名贴身内侍进来,晏勾辰冷冷道:“金吾卫何在?”下一刻,四名披甲金吾卫已趋入殿中,晏勾辰一手负于身后,面无表情,只道:“将九王绑了!”众金吾卫虽不知为何有这样的变故,但天子一言九鼎,所说的话不容违背,当下立刻毫不迟疑地一起上前,将不曾反抗的晏狄童制住,晏勾辰冷冷看一眼内侍,道:“……传朕旨意,九王骄纵跋扈,对朕不敬,且于后宫无礼,强辱宫人,着宗人府查办,夺其王爵,废为庶人,圈禁于王府之中,不得外出!”说罢,转身不去看晏狄童,只命令道:“带下去!”
“……二哥!”晏狄童突然一声低喊,这声音里分明有着一丝恳求,旁人只道他是在求饶,在乞求着皇帝的宽恕与原谅,但只有晏勾辰自己才清楚,晏狄童只是求自己回头再看他一眼……然而,晏勾辰终究没有转身,直到金吾卫将晏狄童带出去,晏勾辰也还是没有动。
殿中只剩下晏勾辰一个人,他透过窗子向外看去,只见灯光掩映下,外面花木葳蕤,阴影幢幢,渐渐的,晏勾辰面上的神情恢复了清明,也恢复了从容,良久,他轻轻叹道:“映川……”不知不觉间,却喃喃重复着方才对晏狄童说的话:“万事以社稷为重,为此,可以抛弃很多东西,更何况兄弟之情……”又加了一句:“哪怕心中所爱,也是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很想笑,晏勾辰坐下,自嘲地拍了拍大腿,神色淡淡:“寡人者,称孤道寡,果真是独夫!”
却说日子一天天过去,师映川在断法宗的生活依旧还是平静得毫无波澜,除了暗中练那《血婴经》之外,他与连江楼就像是世间所有恩爱的夫妻一样,闲暇时喝茶聊天,一起下棋作画,看起来很是悠闲惬意,只不过在夜间却会屡屡梦见前尘旧事,这样的梦开始变得频繁,不再像从前那样偶尔才会有那么一两次,这一日早间,连江楼去竹林练功,师映川起身看着外面淡淡天光,一手轻扶额头,微微皱眉对宁天谕道:“近来我时常做梦,梦见当年赵青主与我们之间相处的画面……现在几乎每隔两三日就会这样,而从前甚至一年之中也不会有一次,你说,这是怎么了?”宁天谕沉默片刻,方道:“也许是说明你距离彻底苏醒的日子,已经不远。”
师映川闻言,眉心微拧,他沉吟一阵,方道:“是么……”他心中闪过一些念头,忽然却道:“我现在所做的事,所说的话,连自己都已经不知道究竟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仅仅只是在做戏给别人看,总之,我都分不清楚自己这是不是在做梦……”宁天谕冷冰冰道:“那又如何,原本世间之事就是真真假假,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明白?若是觉得梦里过得更好,索性就活在梦里便是了。”师映川有点若有所思地抚摩着自己已经越来越大的肚子,道:“在此之前我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脱困,报复,但现在偶尔我会因为整日里戴着面具勾心斗角,而生出厌倦之感,甚至不乏有些意兴萧索。”宁天谕道:“不要告诉我,你现在已经淡了复仇的心思。”
师映川面色漠然:“当然不会。只不过人的心是最微妙的东西,我忽然就想到了‘物是人非’这个词,等我报了仇之后,我想再要现在这种平静安稳的生活,到那个时候,就真的还能够得到么?”师映川说着,脸上现出沉思之色,半晌,他忽然问着宁天谕:“你说,日后等我真的大道得成,那么我还会对情爱这种事如此执着么?在一个能活百年的人看来,情爱或许是极重要的东西,但在一个可以活上千年甚至万年的人眼里,还会是重要的么?我忽然好象有点明白赵青主当年的想法了,若是他后来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成就大道,那么情也好,爱也罢,这样短短的一段时间,不过也只是他漫长的生命当中一段比较特殊的经历罢了。”
宁天谕有些僵硬,不出声,师映川却是心里放松了许多,继续说着:“随着时光的流逝,所有的新奇与刺激都渐渐平淡下去,只要时间够久,说不定一切情爱的本质也都会被洞彻、看透,到了那个时候,未必不会厌倦……”话音未落,宁天谕突然硬邦邦地道:“不会!”
师映川倒也没有与他辩论,起床唤人进来服侍梳洗更衣,等到外面天光大亮,连江楼练功回来,两人就一起吃了早饭,一时师映川坐在窗前,连江楼那柄和光同尘被他横在膝上,用一块雪白的软巾仔细擦拭着,连江楼则是去沐浴换衣,师映川将宝剑拭罢,拿在手里端详,却听宁天谕异样地轻声道:“世人只知宁天谕有剑神之称,但说来好笑,真正见过我出剑的,都早已化作剑下亡魂,那时只有一人看过我练剑,就是赵青主……当年我曾对他感喟,天下之大,已无人再值得我认真出剑,说这话时,自然没有将他算在其中,因为从未想过我二人会有决裂的一日,却不曾想到后来,我真正出剑的那一天,拔剑相向之人,正是他赵青主。”
师映川默然,他将黝黑的长剑重新放在膝上,扭脸望向窗外景色,眼神微惚沉醉,忽然在心中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亲眼一见剑神风采。”宁天谕低笑:“……剑神?不如说是剑魔更贴切,从他杀我那一日起,我就已经入了魔。”这时有人踏足殿中,却是连江楼沐浴更衣回来了,连江楼进来,见着师映川正坐着,横剑在膝,静静望向窗外,原本对方是决无可能察觉到他的到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师映川却慢慢扭过头来,一双凤目中带着几丝迷离之色,表情沉静,肌肤胜雪,这时回眸一顾,星眸淡扫,极是动人,连江楼被这样温和宁静如水的目光看着,一时间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想起某些画面,恍惚间有一丝明悟,却又顷刻逝去,师映川微微一笑,目光在连江楼身上一转,见男子换下了家常衣裳,穿了一身见客的服饰,便轻挑长眉,问道:“是有谁要来了么?”
连江楼道:“不是,是我要出去一趟。”师映川点点头:“那你早点回来。”顺手将膝上已经擦拭干净的和光同尘递过去:“喏,已经擦干净了。”连江楼接过,在青年洁白胜雪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这才走出了大殿,离开大日宫,一路下山,出了断法宗。
连江楼轻身功夫之高,普通人要骑快马赶许久的路,在他脚下也不过就是寻常,一路走来,最终到了一处林中,有河水流淌其间,一辆马车停在河畔,一名白衣人站在车旁,连江楼到的时候,白衣人转过身来,长身玉立,几若天人,竟是早已被人认为在当年一战之中陨落的上一代断法宗大宗正,二十六代莲座藏无真,纵然连江楼心硬如铁,且在刚刚收到的信上得知藏无真尚在人间,但乍然见到授业恩师,也不由得神情变动,他走上前去,微微欠身,却是没有出声,藏无真脸色沉静,对连江楼道:“……我与他只是路过这里,顺便见你一面,全了师徒一场的情分,现在既然已经见过,这便要离开了。”
连江楼已从藏无真的信上知道了前因后果,闻言便看向那辆马车,半晌,方道:“师尊果真不肯再回宗门了么。”藏无真淡淡道:“世人皆道我二人已死,如今我与他已是自由之身,尘缘尽断,这些年来游历天下,走遍南北,很是自在,又何必再沾染红尘之事。”
连江楼闻言,知道以藏无真的性情,既已作出了决定,就不会再更改,当下也就并不再提此事,这时藏无真却看着他,道:“这些年间所出之事,我都一一听说,你心中所想,我亦了然,你心志之坚,自然不会因外物而动摇,你所求之道,旁人不能置喙,只希望你日后莫要后悔。”连江楼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剑出无悔。”
藏无真听到这四字,怔怔一顿,忽然就想起当年的自己,那时的藏无真,应该就是像此刻面前男子这般一模一样的神情罢?一时间竟有些出神,但他也没有任何再劝的意思,因为他太清楚了,这世上每一个强者,性情虽然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共通的,那就是他们都是执着之人,因为若没有一颗执着之心,就不会也不能走到这一步,不会具备强大的修为,只会成为芸芸众生之中非常普通的一个,所以他们认准的事情,决定走的路,也都会一直坚持下去,其他人无法干涉,如此一想,藏无真默然,许久,才轻声说道:“剑出无悔?我当年以情证道,后来才知走错,而你如今却说无悔……但愿如此。”
连江楼离开了,待他走后不久,马车里忽有人道:“……无真,我饿了。”藏无真的眼神柔和起来,他上了马车,车厢里,一个身穿黑袍的男子双眼狭长,唇若涂血,看那神色,显然是刚刚睡醒,男子容貌俊美,只是看起来脸上却是一派纯净之色,那种样子,分明只有孩童才会有,而这个人,只看那鲜红如血的薄唇,那富有个性的眉眼,不是澹台道齐还有谁?
藏无真眉宇间是满满的耐心,他带澹台道齐下了马车,道:“饿了么……道齐,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好不好?”他用的是哄孩子的口吻,澹台道齐点点头,笑道:“嗯,我在这里等你。”一时藏无真打了一只鹿带回来,生火烤肉,澹台道齐坐在火堆前,乖乖地等着肉被烤熟,藏无真与他肩并肩坐着,忽然说道:“道齐,我大概还可以陪你很多年,只觉得此生再没有什么遗憾了,日后待你我天人五衰到来之际,我若是要先你而去,那么临死前就先杀了你,免得你无人照顾……你可愿意?”依然如同年轻时那样玉树临风的澹台道齐并不知道对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笑呵呵地道:“无真说什么,我做什么。”
藏无真闻言,看着他宛若出生婴儿般纯净的眼眸,天真无邪,忽地心头微痛,一瞬间袭上心头,曾经自己只求大道,却害得他牵念一生,一时藏无真伸臂揽住身边的男人,沉声道:“我欠你一剑,就用一生来还。”说话间眼神温柔,将男子缓缓搂紧,这个曾经亲手斩断他们之间情爱羁绊的男人,此刻却是神色平静而柔和:“你从前总希望我亲口说出一生一世的诺言,而我却从未给过你,那么,现在这个承诺已经晚了整整数十年,你,会不会觉得太迟?”
自当年一战之后,重伤损了神智,致使记忆全失、一如幼童的澹台道齐听着藏无真说话,皱了皱鼻子,接着就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颜:“无真说什么,我都喜欢。”藏无真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男子的黑发,眼神温暖,再不复从前的冷漠,只道:“道齐可喜欢我?”澹台道齐毫不犹豫地环住了他的脖子,笑眯眯地道:“我喜欢无真。”藏无真深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也喜欢你,一生所爱,唯你一人而已……所以,这一生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澹台道齐想了想,只是摇头:“我哪也不去,只要无真陪我。”藏无真深深看他,忽然洒脱一笑,既而低头轻吻男子血红的薄唇……前尘旧事,恍若一梦。
连江楼回到千莲殿时,已是午后,他换过家常衣裳,洗了手脸,便去见师映川,此时师映川正歪在窗下一张方榻上,身旁小几上放着一碟刚做好的姜饼和一壶梅子茶,师映川身后塞着几只绵软的鹅绒枕头,手里拿一卷书在看,见连江楼回来了,便懒洋洋地挪动了一下,似有若无地带着点倦意道:“……我腿有些酸疼,你帮我揉揉罢。”连江楼就在青年身边坐下,为其按摩腿脚,怀孕之人往往会感觉到腰腿酸疼,这很正常,而连江楼如今做这些事也已经颇为熟练了,一时师映川眯眼看他,伸手取了一块姜饼递到男子唇边:“尝尝,味道还不错。”
连江楼张口噙住,师映川见男子吃了,就又倒了一杯梅子茶送到对方面前,连江楼也依旧就着他的手喝了,师映川淡淡含笑,却端详着连江楼的气色,道:“你怎么好象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莫非是有什么烦恼之事?”连江楼神色平静,只道:“没有,你多虑了。”
宁天谕却突然道:“你有没有感觉到,连江楼与从前相比,似乎有异常之处。”见师映川没有应声,就继续说着:“我只是要提醒你,或许心中一直有所谋划之人不仅仅只是你我而已,也许,还有连江楼……固然你我要报复此人,但你也要警惕,说不定此人也已走上那太上忘情之道,而你,便是他的磨刀石,就好象千年之前那样,一切都旧事重现。”
师映川微微悚然,但他又隐隐觉得不会如此,这时就听连江楼说道:“……可曾酸痛得厉害?”定神一看,自己的右腿正被连江楼揉捏着,一丝丝清凉之气随着对方的手而透入皮肉中,感觉舒服许多,师映川动了动脚趾,道:“还好罢,也谈不上多难受,就是有时觉得酸疼不太舒服。”连江楼手上的力道越发柔和,道:“等孩子出生,你就不必再辛苦。”师映川注视着他,伸手去抚男子的面孔,细细描摹那深邃的轮廓,尤其那双深邃若浩海的黑色眼睛里,无时无刻都在静静流转着锐利冷漠的因子,令人难以直视,然而又真的很美,使人着迷,师映川低声道:“连郎,我真的很想有一个像你的孩子……”连江楼似乎有些受他感染,就淡淡笑了一下,道:“也许这个就是。”师映川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摸了摸圆隆的肚子,却下意识地避开了男子的目光,他看一眼自己的腹部,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世间之事,真的是颠倒迷醉,令人不能自拔,当下只低声道:“但愿如此。”又打起精神一笑,说着:“今日你只说是出去一趟,是有什么事么?”连江楼就道:“是去见我师尊。”
听了这话,师映川顿时愣住:“师……师尊?”连江楼没有瞒他,就说道:“不错,是我师尊藏无真。”于是当下就将藏无真与澹台道齐当年并未双双战死之事以及后来二人之间的一些事情都简单说了,师映川听罢,目光微微闪动,道:“原来当年他二人并未在那一战之中陨落……不过,澹台道齐竟是伤了头部,不但失去记忆,甚至整个人都懵懂如孩童一般,这真的是让人意想不到,不过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也许这不算是一件坏事,否则的话,以他们之间从前发生的那些深仇旧怨,势必无法放下,难以和好如初,只能仍然做一对怨偶,而如今澹台道齐虽然神智不清,但至少他们可以在一起,想来以后也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师映川一时不免唏嘘起来,心中感慨万千,但转念间又突然想到了自己和连江楼,他们两个人之间,到后来会不会也要变成了一对怨偶?这样想着,真心觉得恐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却突然听见宁天谕道:“……若是连江楼有朝一日变得像澹台道齐一样,你可还会待他真心依旧?”师映川没有迟疑,只在心中道:“会的,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哪怕痴傻,残疾,我也一如既往,对他不离不弃,始终照顾他。”宁天谕语气淡淡:“我也会的……若赵青主变成那个样子,我也会陪他一生一世……我确定,即使千年万年也不会改变。”
就在这同一时间,万剑山一处院落中,一个梳着道髻,穿灰色长衫的男子正在抚琴,五官清秀精致,蜜色的肌肤细腻而充满弹性,双眉浓黑如墨,脸上表情沉静从容,却是千醉雪,他默不作声地拨弄着琴弦,琴身上刻着小小的篆字,却是天下六大名琴之一的‘十段锦’,乃千醉雪母妃的遗物,此时千醉雪似是在闭目养神,十指轻拨琴弦,那琴声听不出是什么韵,更不是什么耳闻能详的曲子,大概只是随手弹的,不过很快,千醉雪突然十指一动,指下琴音淙淙,却是换了一首《迎仙客》,不多时,有人踏入这一方幽静院落,男子白衣流袖,额上一点殷红似血,那沉凝如水之态,除了季玄婴,再不会有旁人,千醉雪缓缓睁开眼,对季玄婴道:“……难得你会来我这里。”季玄婴微微偏头,避过从树上掉下来的几片落叶:“莫非不欢迎么。”千醉雪停琴起身,一手作引:“我这里有今年刚下的新茶,来尝尝罢。”
两人就进了屋内,下人送上茶来,这时正值午后,日光照进来,地上都是深深浅浅的一片斑斓,千醉雪看了季玄婴一眼,道:“……已经过了这么久,你从未打算去看看他?”
这个‘他’自然指的只会是师映川,季玄婴闻言,并无反应,只平静说道:“你不是也一样?”这样说着,仿佛在说起的只是一个平常的人而已,千醉雪却没有接话,他看着季玄婴淡淡的神色,就感到了一丝无可言说的惆怅,修长的手指不由得轻轻抚摩着面前细腻的瓷杯,若有所思地道:“我不一样。”男子清秀的脸上一派淡然,眼神之中却有片刻的恍惚,他低头看自己腰间所系的一块莲花佩,静静说道:“当年他将合婚庚贴与玉佩退还给我之后,我下了山便吐血昏迷,这件事是没有其他人知道的,只不过我在那时醒来之后,就想起了一些事情……”
--想起了一些从未想过也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人生,究竟这是要从何处说起?
千醉雪的样子有些莫名地古怪,季玄婴微微凝眉:“……你是何意。”千醉雪忽然一笑,他眉宇间有片刻的轻松,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原本不该是这样……可惜了,你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了。”当下目色深深,注目于季玄婴:“他与连江楼成婚的那一日,我与宝相龙树都去了,想要见他一面,只有你,从始至终不曾离开过万剑山一步。”
说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对季玄婴笑起来,道:“……还记得当年五人一起大婚,后来方梳碧与映川彼此之间算是不负不欠,而映川负宝相龙树,只有你我二人,负他师映川。”千醉雪轻抬瓷杯,静静细品香茶,末了方道:“我自问从小到大,无论哪方面都与你不相上下,不过后来才发现有一项终究是不如你……你比我无情。”
季玄婴的面容没有丝毫波动,他只低头看一看自己的双手,一字一字缓慢说道:“……什么是有情,什么是无情,我只遵循我心中所想,不是对,也无所谓错。”
千醉雪听了,就洒然而笑:“这就是道法自然?我记得有一年你、我、宝相龙树,映川,我们四人在外游玩,晚间在湖边林中偕同欢好,一夜纵情,后来云收雨散,他第一个取衣为你裹上,然后抱你去湖里清洗,当时的我和宝相龙树,还有些嫉妒你呢。”季玄婴眼中依旧是波澜不动的宁静,淡泊道:“这些我都清楚地记得,没有忘记,并且哪怕是在往后的许多年里,哪怕经过了千百年,在我有生之年,也还是会清晰可见,因为这些都不是虚假,于我而言,都是真情实意,又怎会忘记。”千醉雪手握茶杯,没有看他,只道:“然而你说起这些时,如此平淡的神色语气,好象这一切于你而言,已经微不足道。”他沉默了片刻,语气却已放轻了:“他对你来说,也许就是一条助你渡河的船,待你找到你的‘道’,来到了对岸,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这条无用的船,可对?你这样,与断法宗太上忘情之道,异曲同工。”
季玄婴不说话,淡淡啜着茶,千醉雪也没有什么诘问的意思,他看着杯中袅袅热气,说道:“也许你是对的,只不过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当年的一些事情,那时我们五人在一起,春光正好,花正开,水正流,方梳碧总是不太说话,只爱微笑看着,宝相龙树时不时会故意刺她几句,她也不还口,而我只顾着和映川闲聊,你则是安静在一旁,若不问你,你就不会接话……事到如今,这一切已经全部不会再回来,可我却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庸人自扰。”
没有人回答,室中静静,一种无可言说的寂寞之意盘桓于此,久久不可散去。
此时此刻,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日宫中,师映川站在廊下,一面双眉微蹙,眯眼晒着太阳,一面看远处殿宇层叠,重楼高阁林立,依稀天人之景,他静静站了一会儿,就回到殿内,独自坐于光可鉴人的镜前,看着镜中那张脸,对宁天谕道:“……到了冬天,就是产期了。”
宁天谕道:“还有数月。”师映川淡淡‘嗯’了一声,看着自己在镜中投出的美丽之极的影像,一时间就对着镜中的自己,或者说是宁天谕,只觉得此时心思有些杂乱翻滚,开口说道:“你说,这世上的人整日里都看着日出日落,月升月隐,却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其实只是无数星辰之中的一个,是无尽宇宙中渺小之极的一点,实在是微不足道,如此一想,就明白其实所谓的永生,只能说是相对而言的,因为世间一切只要有开始,就一定会有结束,只不过是因为永远不知道尽头在那里,所以才狭隘地认为这就是不死不灭……却不知,大道本无涯,在修行之路上,永远都不会有尽头。”宁天谕不接话,沉默片刻,却忽然道:“我来问你,修行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强大的力量,为了长生,为了永生?”
“……当然不是。”师映川一身素衣,以手慢慢抚摩着自己的脸,眼中波光盈盈,面色沉静:“强大的力量只是为了保证自身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包括可以去左右旁人的命运,而寿命的延长,是为了可以经历更多……所以我想,这修行的真谛,大概就是让人能够看得更多,走得更远,体验更多的精彩,尝过更多的滋味,探索更多的奥秘,将生命的整个历程无限延长,让时间来为生命服务,而不是让时间将身心逐渐腐蚀,生命每多上一天,哪怕多上一个时辰,就会多一丝精彩,不是么。”宁天谕听了,一阵沉默,半晌,方淡淡道:“你可知道,这样类似的话,我在很久以前……曾经对赵青主说过。”
师映川听着,突然间就有些近乎醍醐灌顶之意,对方心怀刻骨仇怨,却又偏偏秉性无端,深情而不自知,如此矛盾,又如此凸显出异样的和谐之感,既爱着,又恨着,自己尽管与其不尽相同,但也殊途同归,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这样一想,就觉得惆怅中又带着有趣,果然人心就是这样复杂的东西啊……这时夕阳渐下,已近傍晚,师映川望向窗外,看着那残阳如火,丽霞染天的景象,似叹息似感慨地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说着,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古怪的微笑,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道:“你看看,我想要的是如今与他这些温馨相处,柔情蜜意依旧,想要这样的日子永远不变,偏偏又一定要报仇,执着于此,果然人的贪心是没有止境的,人类,从古至今就一直是世间最贪婪不知道满足的动物。”
宁天谕不吱声,师映川起身开了一扇半掩的窗子,让风彻底吹进来,拂起了他的发丝,师映川感受着那带着热意的风抚摩自己的脸颊,道:“说实话,我现在希望日子过得慢一些,这样就可以和他继续安稳地在一起,多一些相处的时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出息?”一直以来时常喜欢讥讽挖苦对方的宁天谕,在此刻却出人意料地并没有说任何嘲讽不屑的话,只道:“……不会。”师映川就笑,他手扶雕花长窗,惬意地享受着温热微燥的风,道:“其实你跟我对于赵青主与连江楼这件事上,说到底无非是意气之争,你和我都明白这一点,但有的时候,这‘意气之争’四个字,形容的却并非冲动莽撞的行为,不是贬义,我想,这应该是一种坚持罢,对于自身的坚持……这世上有些事,永远都是不得不去做的,哪怕明知是错,哪怕明明知道可以趋利避害,可以有对所有人都更好也更有利的结果,但偏偏不会那样选择。”
没有人应声,师映川也不以为意,他如今肚腹已显出笨重来,不耐久立,便走到不远处的长条大书案后坐下,铺开雪白且带着淡淡香味的雪浪宣,又取了砚台,就打算磨墨,练会儿字来打发时间,哪知刚从笔架上选了一支紫毫,还没来得及蘸墨,就忽然听见窗外有人道:“……父亲,父亲!”这么一听,却是季平琰的声音,师映川有些讶然地抬头,循声看去,就见季平琰站在窗外,半探了身正往这边看,与师映川颇为相象五官轮廓如玉石精心琢磨一般,看不出丝毫瑕疵,自是天然丰姿,然而这个向来很有些老成持重的长子,此刻却是一脸潮红,额角微微沁着些许薄汗,显然是一路急速狂奔所造成,看那样子,应该是从白虹山赶来大光明峰,见师映川抬头看过来,立刻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急道:“……父亲帮我!”
这孩子自幼少年老成,现在长到十多岁,更是平日里举止从容,行事言谈都如同成年人一般,眼下这样急切的样子,仿佛就是小孩子做了什么错事,自己没有办法收拾局面,只能跑去求助于父母,这个时候,这个长子才真的像是个少年人应有的样子了,不过眼下师映川自然无心取笑,见季平琰难得语调中竟是都带出些惶急之意,料想是出了什么不寻常的大事了,不然何至于此?一时间师映川就有些微微肃然,凝眉道:“怎么了?看你这样子,莫非有什么事发生?”又转念一想,神色微冷:“我如今这个样子,也帮不得你什么,你去找你师祖,我自会让他帮你。”哪知季平琰听了这话,却出乎意料地红了脸,面上露出尴尬之色,似是十分窘迫,只喃喃道:“这……这……师祖不成的……”师映川见状,只觉得奇怪,一时间摸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便起身走到窗前,皱眉打量着脸色不自然潮红的少年,轻喝道:“好好一个男子汉,学姑娘家忸怩作态干什么?我最见不得这样,别吞吞吐吐的,到底怎么了?”
季平琰一双如同墨玉般的眼睛微微一动,神情窘迫中似乎又带些自责之意,瞳孔深处亦有羞色流转不休,低声嗫嚅说道:“阿心晕着,我没有办法,也不知该怎么做……”说话间一抹晕红染在雪白双颊上,使得原本就绝丽的容色,越发透出摄人的味道,但他说得含糊,师映川自然也就听得云里雾里,就疑惑道:“劫心生病了?还是练功出了岔子?若是生病,自然着人叫大夫,若是练功出了问题,那你还不快去找你师祖,却来寻我!”
听了这话,季平琰雪白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片刻,才似是终于鼓足了勇气,硬着头皮低声对师映川说了几句,师映川听了,脸上先是愕然,既而就有些哭笑不得,伸手在少年脑袋上重重一敲:“你这混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