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2 / 2)

凤血 寐语者 4641 字 11天前

她神色淡淡,似在讲一出家常闲话,「少桓却走不了,他被我伤得太重,流了许多血。那时我也不知他是谁,只知太妃这样珍重的人,定是不能让他死的。我莽撞伤人,心下也极愧疚……接应他的同伴杀了个内侍替屍,让羽林骑以为刺客已伏诛。我却将他藏了起来,藏在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咸福宫地方狭小,难以治丧。惠太妃原本居於长秋宫,小皇子猝死后,废帝才将她迁往咸福宫去。如今太妃薨了,长秋宫废殿毕竟是她从前居所,内廷便重新打扫了此处,将惠太妃停灵於此,隆重设祭。「废殿幽深,谁也不会来惊扰亡者。」昀凰抿唇微笑,「宫中只道清平公主诚孝,日日在太妃灵前祈颂……他却被我藏了二十一日,待伤势稍定,由人接应离去。」

如今说来只余平淡。

整整二十一日,转瞬聚散,不想竟成一世牵念。

昨日种种犹在眼前,昀凰垂眸,一时有些恍惚。那些个夜晚,至今记得每一天的月色,有昏黄,有明亮,有一夜只见浓云……惟独不记得,何时开始惶恐,恐惧那迫在眼前的别离。

别离,又见别离。

当年只道天涯相隔,永不复见,他却说,我会回来。

便真的归来,踏一路血海屍山,依然笑若熏风。如今换她离去,是否也能如约归来?

「母后迫你留侍太妃,竟留出这一段变故。」瑶瑶呆了半晌,怅然动容,「他冒险潜入宫中,见上太妃最后一面,这般重情,也不枉她庇护之恩了。」昀凰却笑起来,「傻囡,他冒死潜进来,自有非来不可的缘由。」瑶瑶看一眼昀凰,低头哑然——是,她真是傻,总相信天家存有亲恩。

「那只玉枕?」瑶瑶苦笑。

昀凰亦抿唇而笑,「藏在玉枕中的东西,你应能猜到。」

惠太妃守了半生,至死交托给他才肯瞑目的物件,便藏在寻常一只玉枕里。除非亲眼见着他,旁人谁也不可托付,即便沈恩也不行——那是唯一可证明少桓身份的信物,亦是先皇煞费苦心,留下的铁证。

元嘉二年初,天火坠於东南林泽,三日不灭,邻有遂安郡,感而山崩,有人见紫气冲霄,横绝紫微——发生在这一年的天变,并未载於史册。废帝下令钦天监与史官,将这不祥天兆抹去,代以山火之灾。尽管如此,却封禁不住民间四散的传言。

五月,王孙胤现身豫州,以怀晋太子遗孤之身,执先帝密诏、传国玉玺,发布讨逆檄书,将废帝弑父、杀兄、篡位、残害忠良、暴戾失道……十三项罪状公诸天下。先帝临终之际,被迫写下传位遗诏,暗中以一枚几可乱真的假玉玺加盖其上,并写下密诏,将真正的传国玉玺与密诏一同托付惠妃。王孙胤离宫逃亡时年纪尚幼,前途生死未卜,惠妃不敢将这攸关皇室存亡之秘的信物交托给他。这枚玉玺经建王、昌王、南阳王三位皇室宗长监证为真国玺。至此,十余年前篡位真相大白天下。王孙胤的身份由此确证,被三位王侯宗亲共同拥戴为少帝,豫州刺史何监之率先起兵,东南六郡纷纷起而响应……

「父皇至死也想不到,真的玉玺一直就藏在宫中。」昀凰抿了唇角,似笑似戚,「他以为先帝将玉玺交给了文定公,抄遍苏家不见踪影,逼得母妃疯癫,却惟独忘了怯懦的惠太妃。」

——真的怯懦么?一个女人,若连儿子被毒杀也不曾声张,还有谁比她更能忍辱负重。历历往事重现,灯影中映出昀凰幽冷笑容,瑶瑶心中一时惨然,万千思绪都化了灰烬散去。

「皇祖父一生糊涂,至死却选对了两个人,一是惠妃,一时沈恩。」昀凰不管不顾地说下去,似要抢在这一刻,将心中深埋的秘密说给最信赖的人知道——因为将死之人永远不会泄漏任何秘密。

史册上,关於元嘉二年的记载,注定将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太多事,俱在这一年发生——

王孙胤起兵不久,朝中主政多年的宰相沈恩病逝,朝野大恸,时人奔走哀告,称「沈公去,国柱倾」。沈恩的亡故,无异於抽去危楼最后的梁柱,而在危楼将倾之际,抽去最后一块基石的人,却是沈恩之子沈觉。

络川之役,沈觉临阵倒戈,令十万王师兵败如山倒,至此大局尽去。沈家父子身在朝堂,始终效忠先帝与太子,苏家覆亡之后,王孙胤得以潜藏多年,全赖沈家暗中保护。然而沈恩终究年事已高,死在少桓起兵之初,未能亲自迎回旧主。年过古稀的建王也在少桓入京不久逝去,只剩昌王与南阳王两位尊长,皇室至此凋敝。

瑶瑶再也支撑不住,泪水滚落苍白脸颊,「这么说,瑛瑛也不是病死的?」

——元嘉元年,临川公主华瑛下嫁沈觉,婚后未久即病亡。太医诊治未果,断为急症,随后沈觉未再续弦,也无妾室,情义忠贞为时人称道。

「他御前求娶之人原本是我。」昀凰语声微窒,有凄苦之色一掠而逝,「当日少桓被沈恩接应离去,潜在沈家养伤。他一心带我离开宫闱,竟冒险让沈觉去求父皇……若不是你母后存心排挤,华瑛也不至误嫁沈家,碍了复位大计,糊里糊涂死去。」

她将一个韶华女子的枉死说得轻描淡写,瑶瑶忍无可忍,骤然笑出声来,「照你说来,全是旁人的错,父皇倚重沈恩、母后厚待沈觉、瑛瑛无辜枉死,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生性柔弱的帝姬身经磨难,从未有过恶言,却是最后一刻吐露悲愤。昀凰默然看了瑶瑶半晌,既无愠色也无歉疚,只茫然一笑,「我不知道。」

谁无辜、谁作孽、谁咎由自取?昀凰低了头,总在茫然时盯着自己指尖发怔,「你知道么,沈恩临终留有两条遗谏,其一,劝少桓善待废帝子女,不再屠戮皇室……」瑶瑶蓦地厉声打断她,「你说什么废帝,父皇就是父皇!」昀凰窒了一窒,不理不恼,迳自说下去,「其二,沈恩恳求少桓,勿令世人知晓他所为,日后追封也无需提及他的名字。」

瑶瑶沉默,昀凰仍低了头,哑声道,「沈公是真君子,真儒士。」

「忠臣不事二主,沈公倒好,一头求得荣华,一头全了忠贞!」瑶瑶连声冷笑,面容刹那间与郭后竟有三分相仿。然而笑声未绝,密室外已有轻轻三下叩击声——这声音闷而沉,缓而低,一下下竟似催魂。这是司刑监在报时了,午时三刻,日值中天,罪人赐鸩。

笑声止歇,瑶瑶的笑颜如花,枯萎在刹那。

昀凰不语不动,目光从自己指尖缓缓移上桌案,凝定在那只金盏。

「多谢你送我一程。」瑶瑶伸出双手,稳稳端起毒酒,朝昀凰柔声一笑,「凰姐姐,今日你送我,他日不知何人送你?」不待回答,她含笑仰首,将杯中毒酒饮得一滴不剩。

「他日……」昀凰没有看她,只是喃喃重复这问话,「何人送我?」

三日后,宁国长公主赐降北齐的旨意颁下,晋王入朝谢恩。

此番北齐足备诚挚,除以重金异宝为聘,更奉上一份惊人厚礼——秦齐交界处,有山盛产美玉,名为凤鸣。延和六年,北齐大败南秦於屏城,夺凤鸣、平度二山。延和七年,南秦北击,齐人退走平度以北,据守凤鸣山。十余年间,南秦屡次欲夺回凤鸣山,皆无功而返。而今两国缔结姻约,普天同庆,北齐国主慨然归还凤鸣,允诺迎亲之日,齐军北退七十里。以此为信,永休干戈。

至此花好月圆,珠联璧合,唯一美中不足却是皇上婉拒了北齐另一番美意,并未将云湖公主纳入宫中。朝野据此传闻皇后地位稳固,何氏一门依然圣眷殊厚。

皇室婚娶依从周之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备极隆重。择吉日,皇上於永宁殿设宴送别北齐使者,赐金帛无数,议定婚期在来年正月。

次日,晋王携云湖公主北归。

公主出降,皇家得嗣,值此双重喜庆,宫中降旨大赦天下。除华瑶等一众女眷赐死外,涉案军中将领皆免罪,只削爵罚俸为戒。有野史记载,众女获罪死,不得归家落葬,皆由刑司草葬於荒野。惟独裴氏妾屍身被赐还家,面目栩栩如生时,笑意宛然,见者皆以为异。